疫情下的他者哲學:一場全世界都加入,名為「倖存COVID-19」的行為藝術
居家隔離的日子,我讀不下任何「克服恐懼」的懶人包。作為心理師,目前對自己實在沒有更好的心理治療。我倒是服了行為藝術家謝德慶和哲學家列維納斯給我的「鎮定劑」⋯⋯
「指揮中心關懷,請問您目前身體健康狀況,一切正常,請回1,有發燒、喉嚨痛、流鼻水、咳嗽、呼吸困難、嗅味覺異常、腹瀉,請回2,其他症狀請回3。」
指揮中心從早上8點連傳了四封簡訊給我,我因為這幾天居家隔離而睡不安穩且失眠,早上錯過指揮中心的訊息,趕緊回覆。一位同事因為關機,指揮中心找不到人,派警察找同事,真的是防疫如同作戰。同事確診後,同辦公室的人都被匡列採撿、居家隔離了。
那晚9點半,主管打電話問我身分證字號和地址等基本資料,我心中覺得奇怪,為何這麼晚要問這些基本資料?我回答完基本資料後,主管說辨公室有人確診。巨大恐懼浪席捲我,我開始了我的「海上」生活——居家漂流的生活。剛好我的充氣墊很像大海,躺上去一直搖搖晃晃的發出聲音,好像有人在求救一樣。
我看著一家便利商店公布的確診足跡,確診者去的便利商店是我和他一起去的。對別人來說這僅是眾多確診者足跡之一,但一旦和確診者接觸,或本身是確診者、居家隔離、集中檢疫或住院者,這個人的內在經驗跟旁觀疫情的他人之間,彼此將產生分裂,是孤獨和恐懼的裂痕。
指揮中心問我症狀的時候,我總是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回覆簡訊,是1是2還是3?我跟自己說,頭痛和流鼻水是每次月經來之前的經前症候群,不是症狀,不要嚇自己了,那要回報指揮中心什麼?我沒發燒,有時流鼻水,所以我是不是染疫了?心中反覆問自己,反覆的煩躁和恐懼,一直安靜不下來,放了靜心音樂,點了精油,開始寫作,但只要一收到訊息,傳來同事確診,又開始害怕想哭,情緒在煩躁-恐懼-悲傷-靜心中輪迴⋯⋯
住在美國的大學心理系朋友,在我辦公室有人確診前,傳來暖心訊息「一切小心,平安最重要。」我和她說「好的,謝謝關心!」「身邊到處都是恐懼的蔓延⋯⋯」。我問朋友「美國好嗎?」她說「現在有疫苗已經好多了,希望台灣可以趕快買到更多疫苗。」我和她說「我要打醫事人員的公費疫苗了。」她說「太好了!」我謝謝朋友的關心,互道晚安後,我收到主管的訊息說同事確診了⋯⋯
謝德慶:把疫情下的心境,跨時空超前部署出來
剛開始隔離的夜晚,我都睡不著,被不安與恐懼壟罩,我想起了藝術家謝德慶的兩個先知之作《籠子》和《繩子》。剛看到謝德慶的《籠子》時,覺得他真的是一個自虐者,同時是一個自戀者。他為自己建造一個《籠子》,在1978-1979年,整整365天,把自己關進去一個3.5×2.7×2立方公尺的木籠子。有一位好友會幫忙謝德慶送餐,會幫他清理黑色桶子裡的排洩物。謝德慶當時甚至不符合居家隔離規則,他沒浴室!他在創作聲明在籠子內不閱讀、寫作、不與人交流,他沒聽收音機和看電視,沒有任何娛樂和消遣。後來他忍不住開始在牆壁上刻日子。
我一開始被謝德慶吸引是因為我對他百思不得其解。我去過教養院、精神病院、感化院這些監禁的機構,看過一張又一張呼喚我、感應我的面容。謝德慶是瘋了嗎?做一個籠子把自己關起來?如果你曾看過精神病院裡的白牆上,那些像是被刻上去、一抹又一抹打蚊子留下的血跡,那是精神病人隔離的歷史記錄。
在被居家隔離失眠的夜晚,我不知道如何思考和感受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武漢肺炎)帶來的生活劇變。我馬上就要關起來了,我的計劃、我的未來、我的強迫症個案會不會因為我居家隔離,懷疑我曾傳染病毒給他?他是否擔心被我傳染而強迫清潔症狀加重?我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毒傳給他?誰會被我傳染?我不安、恐懼、不知所措,我在恐懼和恐懼中換氣的瞬間,在謝德慶的作品中得以想像、思考和感受居家隔離的生命處境,謝德慶的作品成為居家隔離的「鎮定劑」。
《繩子》是另一件謝德慶非比尋常的作品。謝德慶和一個看過他展覽,欣賞他創作的女藝術家Linda Montano用一條繩子綁在腰際(去頭去尾約5.5英尺[1.67公尺],相近於疫情下的社交距離1.5公尺),共同生活一年,不管做什麼都要在一起,像連體嬰一樣生活。謝德慶在作品聲明處寫下:
謝德慶彷彿先知,把疫情帶來的心境,跨時空超前部署創作出來,在謝德慶的《現在之外:謝德慶生命作品》裡,記錄謝德慶受訪談《繩子》和《籠子》兩件作品:
謝德慶堅持社會關係具有本質性,如同在COVID-19下的台灣人,正在強烈感受人和人之間的連結可以多強烈,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中的隱形繩子,即使我們假裝看不見繩子,假裝自己和陌生人沒關係,但是疫情讓我們假裝不下去了。
謝德慶提到:「這種約束的親密關係會重新制約每一個人的感覺系統,每位行為表演者都無可避免,即使不影響到他們的觀察者,一個人的自我感受必然會侵搭著另一個人的身體狀態。在此,行為表演者投入了一股彼此交互時延的感官入侵或交纏(enfolding), 卻不能讓他們的身體接近碰觸點。」(《現在之外:謝德慶生命作品》頁51)
我在居家隔離我的自我感受,連結於另一個人(同事)的身體狀態。我害怕聽到同事身體狀態的消息,害怕再有人確診 ,我和我的同事間彼此感官入侵和交纏。這不只是我和我辦公室同事的交纏,這發生在每個辦公室、每個家、每個社區、每個角落、全台灣,乃至全世界。
疫情下的他者哲學
伊曼紐爾・列維納斯(法語:Emmanuel Lévinas)是當代猶太裔法國哲學家,提出了一種以「他者」為中心的倫理學,是在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
有藝術評論家認為謝德慶在《籠子》和《繩子》作品裡的倫理學為「他者哲學」。列維納斯認為人應該要走出自己,面向他者,承擔起為他者服務的倫理責任。當我們看見每天的新聞畫面,醫護人員等人一張又一張為了對抗COVID-19而憔悴的面容,每一個對了對抗COVID-19的台灣人臉龐,一張又一張臉刻在我們的心裡。
正如同列維納斯所說的,我們要為他者的面容承擔倫理責任,我們看見了他者的面容。當我們凝視他者的面容,他者則在召喚我們勇於負責。如果你在網路上看到「為了你,我堅守崗位,為了我堅守在家」的標語,你會懂我說的是什麼;如果你在記者會或新聞上,聽到陳時中部長每天語重心長地說要做好「個人的責任」,你就知道個人的責任,以及個人對他者的責任,是對台灣的偉大和重要守護。
居家隔離的日子,我實在讀不下任何「克服恐懼」的懶人包,我倒是服了謝德慶給我的「鎮定劑」。作為心理師,我目前對自己實在沒有更好的心理治療,但我認為在疫情之下,我們要更敏感、更謹慎於「我是無症狀感染者、我是接觸者、我是確診者」,去感受他者的處境和痛苦,提升對他者的感受力,以去除自我持存的生存本質,朝向為他人負責,也使自己關懷的人事物擴大,讓人感受到存在的關懷。
那天確診者同事在我關心他的狀況後跟我說:「我其實壓力很大,我真的很自責,壓力很大,感覺害到大家。」「你一定要好保重,祝福你平安健康,不然我罪過很大。」我告訴同事,他沒有罪過,是我們一起在疫情中安靜修行。疫情帶來的孤獨和恐懼,將被我們的關懷行動所治癒。其實,我們可以想像自己正在參與一場全世界都加入,名為「倖存COVID-19」的行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