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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教育的病態競爭不只來自「翻譯錯誤」,還有老師與上一代之間的互相競爭

林岱樺(所長/諮商心理師)
台灣教育的病態競爭不只來自「翻譯錯誤」,還有老師與上一代之間的互相競爭

小瑜老師說她教學生涯到現在,有個學生是她這輩子都覺得對不起的學生。那位女學生來自單親家庭,小瑜老師一直覺得女學生無法符合她的標準,她怎樣教就是不符合她們班的標準,所以當初小瑜老師很討厭那位學生⋯⋯

數不清幾個春夏秋冬了,轉眼間,又是國小運動會時期,校園內各個角落此起彼落練大會舞、練團體競賽隨風飄揚的聲音⋯⋯那一天學生都放學之後,有兩位教學超過15年且擔任行政職的資深國小老師,正在分享教學經驗。

年過40歲的小瑜(化名)老師說,以前我帶班的時候,我們班什麼都拿第一,我每天拚命的練習,我們班一定要得第一名!另一位40多歲的小婷(化名)老師說,我也是耶,我帶班的時候,我們班一定要得第一名!兩位老師在談「我們一定要得第一名」時的神情,好像她們也是穿越時空的小學生,她們身邊的家長或大人跟她們說「妳一定要第一名!」

專訪唐鳳:台灣教育體制的病態競爭,部分原因來自「翻譯錯誤」〉一文提及:「『Competency』不是核心競爭力,『Competitiveness』才是,一個是往內探求,另一個則是向外競爭。翻譯錯誤建構的教育體制,讓人與人之間似乎僅存競爭關係。」看了這篇的我不禁又想起,小瑜老師說著「我們班一定要第一名!」她們從內心吶喊出來的好像是「我一定要第一名!」

我開始想像著小瑜老師班學生們搶拿第一名到底是為何而戰?為何而學?有多少老師沉浸在延續自己「我一定要第一名」的情結裡?我認為老師使班級有榮譽感、有凝聚力促使班級同學間的合作,是一項重要且勞心勞力的任務;我同意學校內班級和班級間的良性競爭是進步的動力。但我不禁想說:「老師,你們班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

以前我在心理系上課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被教授問,你為什麼來念心理系?同學說:「我是一個老師的孩子,我覺得當老師的孩子好痛苦,我想知道為何當老師的孩子這麼痛苦,我想找答案,我想把當老師的孩子這個歷程寫成論文。」我對這個同學的分享印象深刻,當老師的孩子好像時常背負著要比父母優秀,不能丟父母的臉的期待,和父母希望自己優秀盡量被孩子吸收,不斷地把自己的優秀射向孩子脆弱的心;老師的孩子被父母不斷地貶低,結果老師的孩子可能是外表第一名,真正的內在自信是最後一名。

學校裡的老師在校擔心的事件排行榜其中之一是同事教到自己的小孩,之二就是自己教到同事的小孩。若是同事教到自己的小孩,老師(父母)會開始評論教自己小孩的老師是否符合自己的教學風格,然後不好意思跟小孩老師說明自己真實的想法,怕被認為涉入太多,結果孩子就有「兩個老師」在要求他及強烈關注他。若是老師自己教到同事的小孩,老師可能會說,我小孩的英文老師(同事)英文好強喔,我不敢教他的小孩。

我想台灣教育體制的病態競爭不只來自「翻譯錯誤」,還來自於老師之間的互相競爭,老師延續上一代老師、菁英、父母教導的競爭第一名思維,不斷投射在自己孩子和班級孩子之間,但老師們是否有機會反思和討論?如同唐鳳的相關報導 所提:「你不該跟自行車比賽跑,而是大家應該學會騎自行車,唐鳳希望扭轉整體教育哲學,提出打破傳統思維的新課綱,而且早有面對反彈的準備。」

你不該和其他台自行車比誰騎得比較快,你可以等一下,看看後面跟著你,跑得氣喘噓噓的人(學生),他沒有自行車,只能用跑的,他用命在跑都追不上你。如果你願意幫他找自行車,教他騎自行車,他會一輩子感激你,因為他爸媽(家庭)給他的自行車輪子破掉,只能停在路邊,還有的人(學生)的自行車看起來像一堆廢鐵。

前述的小瑜老師說她教學生涯到現在,有一個學生是她這輩子都會覺得對不起的學生。那位女學生來自單親家庭,小瑜老師一直覺得女學生無法符合她的標準,她怎樣教就是不符合她們班的標準。女學生不合老師的認知基模(編按:指認知世界的基本架構),所以小瑜老師很討厭那位學生,學生也很討厭小瑜。

小瑜老師說她以前年輕時,對於女學生的社會處境不理解,用自己的標準和經驗不友善對待女學生,小瑜老師到現在還是很想跟女學生道歉⋯⋯老師也是人,摸著良心,老師無法愛所有的學生,老師愛和自己像的學生,符合自己期待的學生,那些超出老師框架理解的學生,不合模的學生,只好放逐⋯⋯有的老師用中產階級的菁英思維對待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社會處境的學生,對學生的努力沒辦法表示同情,老師只覺得學生不夠努力──學生的問題被個人化到極致,認為學生要出淤泥(家庭)而不染啊!

我跟小瑜老師說,多年前我在人本教育基金會內部開會時,討論到某老師對學生的體罰或對學生不人本時,我同意人本教育觀點,但無法理解人本教育基金會內部有人把對老師的強烈個人恨意,上升到對老師的集體恨意,彷彿老師不是社會處境結構下的人,老師的死活和困難不用被幫助⋯⋯

我聽到小瑜老師的肺俯道歉後,突然靈光乍現地跟小瑜老師說:「會不會因為妳對學生社會處境的不理解和無知傷害,讓你的學生跑到人本教育基金會了?」我和小瑜老師對看彼此,瞬間覺得人生有些答案有解了。

我不禁好奇,老師和學生之間,在現在的教育體制下,到底要如何認識和理解對方?老師和學生有多少認識的條件和機會?老師和學生之間有多少誤解?有機會認識和澄清嗎?老師有多少愛?學生有多壞?老師遇到困難得到多少幫忙?學生遇到困難得到多少幫忙?還是把對方互推到深淵?

我跟小瑜老師說,如果這個讓你感到自責的學生,會讓你記一輩子,我們來開一場「老師的道歉會」吧。讓你的學生知道,你也曾經是他的學生。